这事儿得从上个月说起 。
我儿子小宇，今年11岁 ，五年级 。按理说这岁数的男孩 ，早该自己睡了。可他从小体质弱，三岁前住院好几次 ，我惯他惯得厉害 ，分床这事一拖再拖 。直到去年，我狠下心把他房间收拾出来，买了星空灯、恐龙被套 ，他才勉强同意自己睡 。
可最近这半个月 ，怪了。
每天晚上九点多，该睡觉了 ，他就抱着枕头站在我卧室门口 ，不说话，就那么眼巴巴看着我。我说：“小宇 ，回自己房间去 。”他就低着头 ，脚在地板上蹭啊蹭，像钉在那儿似的 。
“妈 ，我害怕。 ”这是他唯一的理由 。
害怕什么？问来问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。黑影？怪物？同学讲的鬼故事？都是些孩子气的理由。我耐着性子哄过几次 ，也严肃地命令过几次，效果都不持久 。最多老实两天 ，第三天晚上 ，他又会出现在门口 。
我老公常年在外地工作，一个月回来一次。家里就我们娘俩 。有时候心一软，就让他睡了 。他一躺下 ，立马就踏实了 ，不出十分钟，呼吸均匀 ，睡得那叫一个香。我心里还琢磨 ，是不是孩子到了什么敏感期，需要安全感？
直到上周五晚上 。
那天小宇学校运动会 ，他参加了接力赛 ，回家时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 。晚饭吃了半碗就说困，七点半就洗洗睡了。我心里还挺轻松 ，想着今晚总算能自己清静清静。
夜里不知道几点 ，我迷迷糊糊觉得有人站在床边 。一激灵睁开眼，借着窗帘缝透进来的那点月光 ，看见一个小小的黑影 。
“小宇？ ”我声音有点哑。
“妈……”他带着哭腔 ，“我能跟你睡吗？就今晚 。 ”
我看他那样子，心一下就软了，往旁边挪了挪：“上来吧 ，轻点儿 。 ”
他窸窸窣窣爬上来 ，在我身边躺下，背对着我 ，蜷成小小的一团。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，有点湿乎乎的，像是出了汗 。
“做噩梦了？”我问 。
他“嗯”了一声 ，不再说话。我也困得厉害 ，没多想，很快又睡过去了 。
不知睡了多久 ，我猛地一下惊醒了 。
不是被声音吵醒的 ，就是一种感觉，心里突然一紧 ，像是从高处往下掉的那种失重感。房间里很黑 ，很静 。我躺着没动，先听了听身边的呼吸声 。
小宇的呼吸声很轻，很均匀 ，听起来睡得很沉。
可是不对。
我感觉他的身体 ，在很轻微地发抖 。不是打冷战那种抖，是那种极力控制 、却还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颤抖 。一下 ，一下 ，隔着睡衣，传到我胳膊上。
我慢慢转过头 。
他依然是背对着我蜷缩的姿势 ，但我能看到他肩膀的轮廓绷得很紧 。他没睡着。一个睡着的人 ，身体不是这样的状态 。
我静静躺了几分钟，没出声 ，只是感觉着他那细微的 、持续的颤抖 。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，先前那点被吵醒的烦躁和困意，全都没了 ，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清醒。这孩子 ，绝对不是因为害怕黑影或者噩梦才来找我 。
他在害怕别的 。而且是醒着，在害怕。
我轻轻吸了口气，用尽量平常的语气 ，低声问：“小宇 ，还没睡着吗？ ”
他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。那细微的颤抖停了一瞬，然后变得更明显了 。他没回答。
我伸出手 ，轻轻搭在他蜷起的膝盖上。他的腿猛地一缩 。
“跟妈妈说说 ， ”我把声音放得更柔，像他小时候哄他那样 ，“到底怎么了？是不是在学校 ，遇到什么事了？”
这句话问出来，我自己心里先咯噔一下 。校园霸凌？被老师批评了？跟同学打架了？各种糟糕的念头一下子涌上来。
他还是不说话 ，但我听见了极轻的、压抑的抽鼻子的声音 。
他在哭 。
我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了。我转过身 ，面对着他的后背，手臂轻轻环过他蜷缩的身体 ，把他往怀里带了带 。他的后背瘦瘦的 ，肩胛骨有点硌人 。我能感觉到他整个人都绷得像块石头。
“没事，宝贝，没事 ， ”我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 ，像他婴儿时期那样，“天大的事 ，有妈妈在 。跟妈妈说 ，说出来就好了 。是不是有人……欺负你了？ ”
怀里的小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。过了好久好久，久到我的手臂都有些发麻 ，我才听到他发出一点带着浓重鼻音 、几乎破碎的声音：
“他们……他们说你不要我了 。”
我愣住了 ，拍着他背的手停在半空 。
“谁说的？ ”我的声音有点发干。
他又不说话了，只是往我怀里更深地缩了缩 ，开始发出小动物一样的呜咽 ，眼泪很快浸湿了我的睡衣前襟。这次不是压抑的，是崩溃的 、委屈的、憋了很久的放声大哭 。
我紧紧搂着他 ，任由他哭 ，心里乱成一团麻 。“他们 ”是谁？同学？为什么说这种话？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要他？
等他哭声渐渐小下去，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，我才用拇指擦掉他脸上的泪 ，看着他在黑暗里发亮的眼睛。
“小宇 ，看着妈妈 。”我说，“你好好说 ，到底怎么回事？谁跟你说妈妈不要你了？妈妈怎么可能不要你？ ”
他吸着鼻子 ，断断续续地，终于说出了原因 。
原来 ，上个月他爸回来 ，我俩因为一点小事拌了几句嘴。其实是很平常的争吵，就是关于孩子教育花销的问题 ，声音大了点 ，但很快也就过去了 。那天小宇在自己房间写作业，我们以为他关着门没听见 。
但其实他听见了。
他听见我说了一句：“……这么累 ，有时候真想一个人清净清净！ ”他爸回了一句：“那你当初别生啊！”
就是这句“真想一个人清净清净 ” ，被他听见了，还牢牢刻在了脑子里 。
然后，他们班有个男生 ，父母最近正在闹离婚 ，那个男孩经常在班里说“大人说想清净，就是不想要小孩了 ” 。“我爸妈以前就这么说 ，现在他们就要分开了。”那个男生这样告诉其他同学 。
这话像种子一样 ，在小宇心里扎了根，发了芽 。他结合自己听到的“想清净” ，得出了一个让他恐惧至极的结论：妈妈不想要我了 ，妈妈可能要和爸爸分开，我会被丢下。
所以他害怕。怕黑 ，怕一个人 ，怕睡着了再醒来，妈妈就不见了 。他不敢说 ，因为那个男生说“这种事说出来就会成真 ” 。他只能每天夜里 ，用最笨的办法，抱着枕头来找我，确认我还在 ，确认自己没有被“丢下 ”。只有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听到我的呼吸 ，他才能勉强入睡，但即便睡了 ，那些恐惧也会变成身体的颤抖 ，泄露他心底的秘密 。
听他磕磕绊绊、边哭边说完这些，我的眼泪“唰”一下就下来了 。心疼 ，后悔 ，自责，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酸楚 ，堵在喉咙里 ，火辣辣地疼。
我把他整个抱在怀里，让他的头靠在我胸口 ，恨不得把他揉进我的身体里去 。
“傻孩子 ，你这个傻孩子啊！ ”我哭得比他还厉害，“妈妈那句话是气话，是跟你爸爸抱怨工作太累 、家务太多 ，不是说不想要你啊！你是妈妈的命根子 ，妈妈怎么可能会不要你？就算天塌下来，妈妈也会把你护在怀里 ，你知不知道？ ”
我语无伦次 ，翻来覆去地说着，亲着他的头发 ，他的额头 。我告诉他 ，我和他爸爸吵架就像他和小伙伴闹别扭，一会儿就好；我告诉他 ，我们家不会分开 ，爸爸爱他，妈妈更爱他；我告诉他 ，那个同学家里是特殊情况 ，不是所有大人说“累”都是那个意思。
“你为什么不早点问妈妈呢？ ”我问他，心里后怕得厉害 。这傻孩子，自己默默担惊受怕了快一个月！
他在我怀里小声说：“我怕……我问了 ，你就真的走了 。我不问 ，也许就不是真的…… ”
那一刻，我的心真的碎了。孩子的逻辑 ，有时候就这么简单 ，又这么让人揪心 。
那天晚上，我们娘俩都没再睡 。我开了一盏小台灯 ，就着昏黄的光 ，跟他聊了很久。我向他道歉，为那天不当的言辞 ，也为我们大人没有注意到他的敏感和恐惧。我向他保证 ，以后爸爸妈妈说话会注意，也会多跟他沟通家里的事 。我甚至当着他的面 ，给他爸爸打了视频电话 ，让他亲耳听到爸爸的保证和爱 。
更重要的是，我告诉他：“小宇，以后不管听到什么 ，想到什么 ，哪怕再可怕，都要来告诉妈妈。妈妈是你最可靠的盟友 ，永远不会背叛你 。你自己胡思乱想 ，只会吓到自己，而且想的往往不是真的 。说出来 ，我们一起解决 ，天就亮了，知道吗？”
他眼睛还红肿着 ，但一直紧紧抓着我的睡衣角 ，很认真地点了点头。
从那天起，小宇不再半夜抱着枕头来找我了 。他的房间门 ，晚上会留一条缝 ，我房间的门，也开着一条缝 。我们约定，如果需要 ，随时可以喊妈妈 ，妈妈一定答应。
但更多的时候，是在睡前 ，我们会多聊十五分钟 。聊聊学校 ，聊聊他看的书，或者什么都不聊 ，就互相挠挠痒痒 ，笑成一团 。然后他躺下，我给他按好被角 ，亲亲他的额头 ，说声“晚安，妈妈爱你 ” ，他回一句“晚安 ，我也爱你 ”。
那个半夜颤抖的小身影，终于又变回了那个沾枕头就睡 、一觉到天亮的踏实孩子 。
这件事，像一记闷棍敲在我心上 。我总以为他还是那个事事需要我操心的小豆丁 ，却不知不觉间 ，他已经有了那么丰富敏感的内心世界，会听大人的话 ，会联想 ，会自己编织出一个恐怖的未来，然后被自己吓到瑟瑟发抖。
我们随口的一句话 ，可能只是情绪的宣泄 ，却像一颗流弹，击中了毫无防备的他。而我们 ，还浑然不觉 。
养孩子啊 ，就像捧着一颗珍贵又脆弱的水晶心走路 。你得时刻看着路，还得时刻看着手里 ，一点风吹草动 ，都可能在里面引起涟漪甚至裂痕。你得蹲下来，用他的高度去看世界，才能明白 ，为什么一朵云的阴影 ，对他来说可能就是吞噬一切的怪兽 。
好在，一切还来得及 。好在 ，那个深夜我醒了过来 ，感觉到了他的颤抖。好在，他最终把那份恐惧 ，哭着说了出来 。
这大概就是为人父母最不易 ，也最不能松懈的地方吧：你要做他最坚固的堡垒，让他敢于露出软肋；也要做他最敏锐的雷达 ，在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害怕的时候 ，捕捉到那无声的颤抖 。
然后，稳稳地接住他 ，告诉他：“别怕 ，妈妈在。说出来，就好了 。”
夜还长，但我知道 ，从今往后 ，我们都能睡得更安稳些了 。因为那扇关上的心门，终于又被信任和沟通 ，轻轻推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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