忙碌中的洋浦港 。园区的零碳转型可以充分利用好园区自身资源 。视觉中国|图
单位能耗碳排放量削减约九成——从平均约2.1吨二氧化碳的排放水平 ，降至0.2至0.3吨的目标 ，这是目前很多工业园区近零碳转型正面临的新考验。
工业园区不仅是经济发展的引擎，也是能源消耗和碳排放的重要来源 。根据清华大学环境学院统计数据 ，工业园区聚集了全国80%的工业企业 ，创造了超过一半的工业总产值，碳排放占全国31% 。
2025年7月 ，国家发展改革委、工业和信息化部 、国家能源局联合发布的《关于开展零碳园区建设的通知》（下称《通知》） ，提出支持有条件的地区率先建成一批零碳园区，并首次从国家层面明确了零碳园区的建设目标与核心指标。
所谓“零碳园区 ” ，就是通过规划 、设计、技术 、管理等方式 ，使园区内生产生活活动产生的二氧化碳排放降至“近零 ”水平，并具备进一步达到“净零”条件的园区 。
单位能耗碳排放量是零碳园区建设的核心指标，即园区范围内每消耗一吨标准煤所产生的二氧化碳排放 。以目前约2.1吨二氧化碳的平均排放水平计算 ，要实现0.2至0.3吨的目标 ，园区碳排放需削减约九成。
“我国工业发展一向强调务实 。 ”石油和化学工业规划院化工园区处处长刘思明说，“针对工业园区 ，《通知》中的指标不仅是约束条件 ，更是引导工具，目的在于推动园区高质量发展 ，而不只是为了挂一块‘零碳园区’的牌子 ” 。
在一位资深行业专家看来 ，不应把“越快实现零碳”当成追求本身。“关键是以零碳园区建设为契机，推动可再生能源消纳 、产业绿色转型和工业产品绿色低碳化等 ，最终推动全国范围能源资源、产业结构的优化升级。 ”
“示范性 ”与“经济性”的平衡
零碳 ，意味着要从依赖化石能源转向以非化石能源为主 。目前我国非化石能源消费占比约为18.3%，要将其提升至能源消费的主体地位 ，面临着技术 、机制和成本等多重挑战 。
这也是为何《通知》提出 ，要在“有条件的地区率先建成一批零碳园区 ”，并“有计划 、分步骤 ”地推进建设。
要实现这一目标，需要兼顾“示范性”和“经济性” ，这也是《通知》的两大关键词 。
“示范性 ”体现为因地制宜 。我国工业园区类型多样 ，资源禀赋、产业结构和用能特征差异显著，必然要选择具有代表性的园区先行试点 、总结经验 ，才能提供可复制 、可推广的样本。
“经济性 ”则强调园区零碳转型需要服务于高质量发展和经济增长 。碳路科技（苏州）有限公司总经理刘心怡 ，有着十几年园区咨询服务的经验 。他认为：“园区既是行政单元，又是市场主体的承载地。它与企业既存在管理关系 ，又承担服务职能 。在这种张力下 ，园区必须寻求平衡，用服务实现管理 ，在保障产业发展、确保经济可行性的基础上 ，推动减碳落地 。”
前述行业专家表示，零碳园区的探索呼应了高端制造业和出口型产业发展的实际需求 ，将在能源与产业协同中探索因地制宜的新质生产力路径。对传统高耗能产业园区的产业优化布局、探索自身近零碳转型路径而言 ，也有借鉴意义 。
更广泛的影响在于可再生能源消纳 。根据国家能源局数据，截至2024年，全国风电光伏装机容量约占总装机的41.7% ，当年发电量占比约为18.5%。工业部门作为能源消费主体 ，通过建设零碳园区，可成为可再生能源消纳的重要领域。“可以在园区零碳转型过程中推动绿电直连直供 ，推动可再生能源和工业用能负荷深度耦合 ，助力新型电力系统的构建，并提升可再生能源的消纳能力 。 ”前述行业专家表示 。
让绿电看得见 、可追溯
在零碳园区探索上 ，可再生能源富集地的一批制造业园区具有了一定的先天优势。根据公开信息 ，在内蒙古 、福建、山东 、青海等地，不少园区通过风电 、光伏、储能等技术 ，就地消纳绿色电力 ，部分园区的绿电自给率已达80% 。
不过，由于大部分园区土地有限 ，仅靠自建光伏 、风电 ，难以实现高比例绿电消费，“园区自给+外部直连 ”的组合模式更为可行 。外部直连即用电户通过直连线路从外部电站直接采购绿电。目前这一探索仍处于起步阶段，多集中于企业层面 ，园区主导的案例凤毛麟角 。
位于江苏盐城的大丰港零碳产业园 ，是少数率先实现园区主导的可溯源绿电直供的园区，既实现了绿电“可用 、可信、可认证” ，也逐步完善了绿电直连 、数据标准与国际认证衔接机制 。
大丰港以钢铁 、造纸等高耗能产业起家 ，园区80%以上的碳排放来自这些行业，单位能耗碳排放约为每吨标准煤2.7吨二氧化碳。
改变 ，起步于一块仅有1.4平方公里的土地 ，国际合作零碳产业园，也被视为大丰港的先导区 。在这片“小而精 ”的试验田里 ，光伏、风电沿输电线路直送厂区 。厂区内的大屏 ，实时显示着每一度电的来源和碳排放情况，绿电由此有了可追溯的“身份证 ”。
大丰港新能源资源比较丰富 。2024年10月底 ，大丰区新能源装机突破5.2GW ，预计可发电121亿度，超过了全区的全社会发电量和用电量 。大丰港零碳产业园管委会副主任姜龙翥称，大丰港经开区是大丰的用电大户 ，可以消耗其中一半电力。
在不改变电网架构的情况下 ，绿电流入220千伏丹桂变和围海变后，通过专线直送企业 ，实现了本地绿电的就地消纳。配合微网控制和储能设施 ，电力消纳也更为稳定 。
绿色电力在物理和数据层面的“直连”，并非易事 。如何平衡发电 、电网 、用电和园区的利益 ，同时兼顾数据透明和安全 ，是关键难题。
园区搭建能碳智慧管理平台，为园区内的企业提供定制化的碳管理服务 。朱瑶瑶|图
“早在2022年10月 ，我们就在谋划绿电物理可溯源、高比例、稳定消纳的场景应用 ，一一编制了零碳产业园的总体规划 、建设导则 、实施方案 。2023年10月启动先导区的建设，包括厂房、电源侧和电网侧。2024年6月 ，绿电直连溯源获得国际机构认证 ，如今已稳定运行一年多了 。 ”姜龙翥介绍 。
大丰港零碳产业园与国网对接，采集先导区标房企业精细化的用电数据，经网信部门脱敏处理后 ，园区绿电直连溯源获得国际机构认证 ，这样既保证数据透明，也维护了数据安全。
这一突破带来了实实在在的效益 。过去 ，企业外购电力碳排放 ，只能套用大电网平均排放因子计算碳排放 。而获得国际认可的直连数据可采用专线排放因子，仅为大电网的25%左右 ，被认证的碳排放量因此大幅减少。企业大部分碳排放仅需使用国内碳市场配额抵消 ，无需进入成本更高的国际碳市场，从而进一步显著降低合规压力 。
目前先导区主要以出口型企业为主 ，比如中路两轮电动车 、鲨湾电摩 、微纳宏信等 。姜龙翥指出 ，“目前需求比较大的企业有两类。一类是RE100企业的供应链企业。RE100企业要求所有供应商零部件在2050年或更早实现零碳 。另一类是传统高排放行业，对外面临绿色贸易壁垒 ，对内要履行国内碳市场约束 ” 。
园区内的钢铁、造纸等高耗能行业 ，也将从园区受益。据悉，大丰港零碳产业园计划继续大规模接入物理可溯源 、高比例的绿电，到2030年实现企业可溯源绿电消费占比达85%以上 。届时园区高排放企业将实现绿电全覆盖 ，预计年消纳绿电17亿度 。
让碳数据“活”起来
在帮助企业获得绿色电力的同时 ，园区还需构建精确系统的能碳管理能力和机制，为碳排放核算 、源网匹配调节、电力需求侧管理 、多能协同互补 、资源高效循环利用等工作提供支撑。
《通知》提出 ，“提升园区能碳管理能力 ” ，为构建可溯源、可核查的能碳管理平台提供了方向 。通过数字化工具，园区可帮助企业更精准地监测和优化碳足迹 ，挖掘企业的减碳空间 。
以苏州工业园区为例：作为2023年首批国家碳达峰试点之一 ，园区以信息技术和高端装备制造为主导，2023年起就规划了近零碳路线。2024年园区清洁能源占比已超过90% ，能耗强度与碳排放强度约为全国平均水平的三分之一 。
但园区负责人也坦言 ，“能源对外依存度高，可再生能源禀赋不足 ，工业进一步减排空间日趋瓶颈 ” 。这是东部制造业园区普遍面临的用地受限 、可再生能源先天不足的客观现实 ，使得单纯依靠新增本地绿电难以支撑大规模减排。
面对这一现实，苏州选择的是一条“能端改造+数据管理”的双轨路：一方面提升本地清洁能源与能源利用效率，推进热电联产 、综合能源站与光伏并网 ，并配套电网侧储能与循环利用体系；另一方面着力在数字层面做文章 ，打造能碳一体化的平台以提高管理精度 。
搭建双碳管理平台服务企业绿色转型，成为园区零碳转型的重要抓手 。视觉中国|图
园区积极建设企业绿色转型服务于一体的双碳管理平台 ，围绕企业用能信息管理、绿色低碳管理和绿色能力提升需求上线了“一企一档”、能耗计算 、碳排放测算 、绿色工厂自评估、ESG自评价等十个功能模块 ，服务企业节能降碳 、绿色发展。
作为园区功能模块的重要一环，园区和碳路科技（苏州）有限公司合作搭建的“碳网 ”数字化工具 ，不仅可以统计园区碳排放总量 ，更能分行业 、分能源品类、按产业结构做多维分析，向企业提供能耗画像 、碳核算 、产品碳足迹核算和绿色制造申报等服务。
平台汇聚的数据 ，又能反哺园区管理与招商决策 。在企业入园审批时 ，管理部门可以据此测算拟入驻企业对园区碳负荷的影响，提前将碳成本纳入评估维度 。“平台不仅是工具 ，更是一套逻辑组合：既帮助企业降低成本、提升能力 ，也让园区能够获取实时 、准确的数据。 ”刘心怡说 。
这些举措初见成效 。“碳网”运行一年，吸引了大量有碳核算 、履约或可持续发展需求的企业使用，但“以100分为目标 ，目前大约做到70分 ”。其中缘由包括部分企业仍不知平台存在 ，有的企业缺乏上报动力或无法提供高颗粒度数据 。
苏州的经验也说明，搭建平台只是起点 ，制造业园区要想让碳数据“活 ”起来 ，既需要平台功能与推广机制，也需要配套的政策和激励机制 ，才能获取到高质量数据 ，并将其转化为减排行动和绿色竞争力 。
零碳转型和产业高质量发展的耦合
从整体来看，高耗能园区往往面临的减排难度最大。高耗能产业在原料和燃料端依赖化石能源 ，转型不仅受到资源和成本的制约 ，也要面对技术路线选择、投资回收周期拉长等现实压力，要在短期内实现近零碳十分困难 。但具有一定条件的园区仍可以结合产业特点进行一定的探索 。
海南洋浦经济开发区是一个以石化新材料为主导的化工园区 ，被称为海南的“工业心脏”。该园区的规上工业产值超1500亿元 ，化工产业链涵盖了从上游炼油到下游聚烯烃 、聚酯纤维全链条 。
根据8月公布的《洋浦经济开发区创建近零碳园区2025-2030年实施方案（征求意见稿）》，洋浦的近零碳建设，将通过推动能源低碳 、产业优化升级、技术创新等举措实现 。
参与了这一规划的刘思明介绍 ，非化石能源和工业需求的耦合 ，是洋浦近零碳建设的一大重点。园区拥有得天独厚的能源条件：洋浦港是海南条件最好的天然深水港，而且紧挨深海气田 ，近海远海都可布局风电 ，还邻近核电项目，可谓“能源要素齐全 ”。
根据规划 ，洋浦将建设一个多能互补、低碳高效的能源系统：提高园区电气化水平的同时 ，开发风电自发自用，且用于制造绿氢；绿氢可支撑绿色化工产业 ，比如绿氢氨醇制造 ，又可作为绿色航运燃料；探索核能和生物质替代煤炭和天然气供热；分布式光伏则为公共设施提供电力 。
“把非化石能源资源和工业需求直接耦合，实现能源在园区内部的高效流动 。这不仅降低碳排放 ，也提高了能源使用效率 ，对企业来说具有直接的经济效益。 ”刘思明说 。
此外，海南自贸港和低碳岛建设，也为洋浦的探索提供了制度环境支撑 。根据规划 ，海南将构建以电力零碳化 、热力零碳化 、终端电气化为核心的新型零碳能源体系。在自贸港建设框架下 ，洋浦的化工企业还可利用“零关税”政策，减免符合要求的进口货物和内销货物的关税 ，并叠加享受优惠的企业和个人所得税 。
不过 ，海南的探索仍处于起步阶段 。若要将这一模式推广至更多同类型的高耗能园区，经济性仍是绕不开的关键问题。相比附加值更高、成本承受能力更强的高端制造业 ，高耗能园区的低碳转型 ，对成本变化往往更加敏感 。
刘思明指出，化工作为重要的基础原材料工业 ，牵动着庞大的下游体系 ，产能和节奏的变化也会向下游传导；化工企业对能源成本高度敏感，一旦能源价格波动或低碳投入过高 ，就可能影响企业的经营和稳定 。因此 ，对于这种处于充分竞争的市场化产业，如何兼顾市场经营和节能降碳尤为关键。
这些难题，折射出了高耗能行业的整体挑战 。因此 ，刘思明建议 ，行业和园区应以稳健而坚定的态度推进节能降碳，从产能优化 、工艺升级 、配套完善、末端治理 ，再到非化石能源耦合等多方面持续探索 ，在尝试中推广可复制先进实践 。
一条不断探索和优化的长路
大丰港零碳产业园 、苏州工业园区 、洋浦经济开发区，正从不同纬度探索“零碳 ”试验。
大丰港以电网为纽带 ，搭建小规模“一对多 ”的物理可溯源绿电生产应用场景 ，并计划将其覆盖整个园区；苏州工业园区以服务企业为切入点，通过碳网平台助力企业和园区能碳管理的双赢；洋浦经济开发区依托资源禀赋 ，探索工业与非化石能源的高效耦合。
路径虽不同 ，但目标一致 。它们都在没有成熟样板可供参照的情况下，努力优化产业和能源结构 ，提升能碳管理能力 ，在现实约束之内挖掘可行的减排空间 。
这些探索也揭示出三个逐层递进的难题：如何获取足够、稳定的非化石能源，实现能源与工业需求的有效耦合，如何实现绿电“可用 、可信 、可认证”并与国际认证衔接 ，以及如何让碳数据“活 ”起来 ，实现绿色产品被市场真正认可。
“不少问题仅靠园区自身难以解决 。 ”前述专家指出，“对于缺乏本地非化石能源的园区而言 ，如何获得稳定的外送绿电仍然是瓶颈；即便绿色能源能够获取 ，如果绿色产品的零碳价值在市场中难以得到认可，转型动力也难以维系 。”
前述专家表示 ，当前市场尚未形成对绿色产品的有效定价机制 ，项目成本偏高、投资回报难以平衡，导致意愿和能力难以同步。而只有当绿色价值能够被认可并在价格体系中体现出来 ，企业才有动力投入转型 ，园区的规划才能真正落地 。
这并不是国内园区独有的难题 。放眼全球，零碳园区的建设 ，从来不是技术或项目的堆叠 ，而是一个动态演进 、长期投入 、系统协同的过程。
丹麦的北港（Nordhavn）园区是一个典型例子：早在十五年前，它就提出建设零碳园区的目标，但至今仍未设定实现时间表 ，而是随着能源结构、技术路径和政策环境的变化不断调整方向 。
对于国内园区而言 ，这样的启示尤为重要 。零碳园区的建设不是一场“技术竞赛”，而是一条不断探索和优化的长路。除了政策的引导、企业的努力 ，也需要完善的机制支撑 ，让这一进程可持续地推进 。
南方周末研究员邓玉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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