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九八六年,秋 。
秦岭深处 ,雾跟棉絮似的,又湿又重,糊在人脸上。
我叫陈援朝,北京来的。
我爹 ,肺上长了个东西,协和的专家会诊完,摇着头让我准备后事。
我不甘心 。
托了无数关系 ,找到一个快退休的老中医,老爷子捋着山羊胡,给我指了条路。
秦岭 ,找一种叫“龙鳞草”的药。
他说,那是吊命的仙草 。
我信了。
揣着家里所有的积蓄,换了全国粮票 ,我就扎进了这片无边无际的绿。
进山第五天,我迷路了 。
指南针在某些磁场混乱的山谷里,跟喝醉了酒一样乱转。
带来的干粮昨天就吃完了。
喉咙里像塞了一把干沙子 。
脚下被一块活石绊了一下 ,我整个人滚了下去。
左脚踝,钻心的疼。
完了 。
我躺在厚厚的腐叶上,看着头顶被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,第一次感觉死亡离我这么近。
脑子里不是我爹 ,不是我妈,也不是北京城里的任何一个人。
就是饿。
饿得发慌 。
再然后,就是疼。
脚踝肿得像个发面馒头。
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。
山里的夜 ,凉得能钻进骨头缝。
狼嚎声由远及近。
我攥紧了那把买来壮胆的柴刀,手心全是冷汗 。
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,我听到了脚步声。
很轻 ,踩在落叶上,发出“沙沙 ”的声响,像风 ,又比风更有节奏。
我猛地抬起头 。
一个影子,逆着最后一丝天光,站在不远处。
是个女人。
她背着一个半人高的竹篓 ,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的药锄 。
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,裤脚扎着,脚上一双沾满泥点的布鞋。
她的脸在阴影里,看不真切。
“你是什么人?”她先开了口 ,声音清清冷冷,带着山里人特有的警惕。
“北京来的……采药……迷路了 。”我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。
她走近了几步。
我这才看清她的脸 。
不算顶漂亮,但很干净 ,眼睛特别亮,像山里的溪水。
年纪看起来二十出头。
她的目光落在我肿胀的脚踝上,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。
“你这脚 ,是废了。”
她说话真不客气。
我苦笑一下,“可能吧 。 ”
她没再说话,蹲下身 ,伸出手指在我脚踝周围轻轻按了按。
我疼得倒吸一口凉气。
“骨头应该没断,是崴狠了 。”她站起身,语气依然没什么温度。
“能……能带我出山吗?我给你钱 ,我有很多钱。”我急切地看着她,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。
她看了我一眼,那眼神有点像看一个傻子 。
“天黑了,山里有狼 ,有豹子,你走不了,我也走不了。 ”
我的心沉了下去。
“那……”
“想活命 ,就跟我走 。”
她说完,转身就走,没有丝毫拖泥带泥。
我挣扎着想站起来 ,脚踝一着地,一阵剧痛袭来,眼前一黑 ,差点又栽倒。
她听到了动静,停下脚步,回头看我 。
月亮从云层里钻了出来 ,清冷的月光洒在她身上。
她叹了口气,那是我第一次从她身上感受到类似“无奈 ”的情绪。
她走回来,把背上的竹篓卸下,从里面掏出一卷麻绳 。
“你想干嘛?”我警惕地问。
她没理我 ,把我的胳膊架在她的肩膀上。
一股淡淡的草药香混合着女人身上特有的皂角气味,钻进我的鼻子 。
她的肩膀很瘦,但很有力。
“忍着点。”
她几乎是半拖半架着我 ,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密林深处走。
我从来不知道,一个看起来这么瘦弱的女人,能有这么大的力气 。
我的半个身子都压在她身上 ,她却走得很稳。
走了大概半个多小时,我感觉自己快虚脱了。
眼前出现了一小片空地 。
空地中央,有一间小木屋。
月光下 ,那木屋像个沉默的精怪,静静地趴在那里。
她把我扶到木屋门口,靠着墙坐下 ,然后自己去开门 。
“吱呀 ”一声,门开了。
一股干燥的草药味和烟火气扑面而来。
她点亮了屋里的一盏煤油灯 。
昏黄的灯光下,我才看清屋里的陈设。
很简单。
一张木板床,一张桌子 ,两条长凳 。
墙上挂着一串串风干的草药和兽皮。
角落里有个小小的石砌灶台。
虽然简陋,但收拾得很干净。
她把我扶到长凳上坐下,给我倒了一碗水 。
水是温的 ,带着一丝甘甜。
我一口气喝完,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。
“你先坐着,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,再给你看看脚 。”
她说完,就去灶台那边忙活了。
我看着她的背影,心里五味杂陈。
我叫陈援朝 ,生在北京,长在红旗下,读过几年书 ,自认也是个见过世面的 。
可今天,在这秦岭深处,我感觉自己像个废物。
一个需要被女人拯救的废物。
她很快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 。
是某种野菜和杂粮熬的糊糊,上面撒了点盐。
卖相不怎么样 ,但我饿极了,接过来就狼吞虎咽。
真香 。
我这辈子没吃过这么香的东西。
她就坐在我对面,静静地看着我吃 ,眼神里没有嘲笑,也没有同情,就像在看一棵树 ,一块石头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我吃完了,抹了抹嘴,问道。
“兰香 。 ”
“山兰的兰 ,香气的香?”
她点了点头。
“我叫陈援朝,支援的援,朝鲜的朝。”
她没什么反应 ,好像我的名字跟“张三”“李四 ”没什么区别 。
“谢谢你,兰香。”
“不用,山里人碰到了,搭把手是应该的。”她说着 ,站起身,“把裤腿挽上去,我看看你的脚 。 ”
我依言挽起裤腿。
她端来一盆热水 ,又从墙上挂着的一堆草药里,捻了几种,放在一个石臼里捣烂。
一股辛辣又清凉的怪味弥漫开来 。
她用热毛巾给我敷脚 ,动作很轻柔。
然后把捣烂的草药糊在我的脚踝上,用干净的布条包扎好。
一阵火辣辣的感觉传来,但疼痛似乎真的缓解了不少 。
“这是什么药?”我好奇地问。
“山里的土方子。”她言简意赅。
“你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? ”
她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,随即又恢复了自然 。
“嗯。”
“为什么?你家人呢?”
她抬起眼,看了我一眼。
那眼神很深,像一潭古井 ,让我把后面想问的话都咽了回去 。
“不该问的,别问。 ”
她收拾好东西,指了指那张木板床。
“你睡床上吧,我睡地上 。”
“这怎么行!你是女同志 ,我怎么能……”
“你是个瘸子。 ”她一句话就把我噎死了。
“我打地铺,你睡床 。”她不容置疑地说完,就从床底下拖出一卷铺盖 ,在地上铺开了。
我一个大男人,总不能真跟一个女人抢。
何况我现在确实是个瘸子 。
我躺在床上,床板很硬 ,但被褥很干净,有阳光和皂角的味道。
兰香吹熄了煤油灯。
屋子里瞬间陷入了黑暗。
只能听到窗外风吹过树林的“沙沙”声,还有她均匀的呼吸声 。
我睡不着。
脑子里乱糟糟的。
想着北京医院里 ,我爹那张灰败的脸 。
想着我妈偷偷抹眼泪的样子。
想着那虚无缥缈的“龙鳞草”。
又想着这个叫兰香的女人 。
她到底是什么人?为什么一个人住在这深山老林里?
她不怕吗?
后半夜,我被疼醒了。
脚踝那里又疼又痒,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。
我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。
黑暗中 ,兰香的声音响了起来。
“药力发作了,忍着。 ”
她的声音很平静,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。
我咬着牙,额头上全是冷汗。
一只微凉的手 ,覆在了我的额头上。
是兰香。
她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床边 。
“发烧了。”她喃喃自语。
然后,她转身又点亮了煤油灯 。
她从一个瓦罐里倒了些黑乎乎的药汁,架在灶上温了温 ,端过来。
“喝了。”
那药汁苦得能让舌头打结 。
我捏着鼻子灌了下去。
她又用冷水浸湿了毛巾,给我敷在额头上。
那一夜,我迷迷糊糊的 ,时而清醒,时而昏沉 。
每次我一难受得哼哼,她就会给我换一次毛巾 ,或者喂我喝几口水。
天快亮的时候,我才沉沉睡去。
等我再醒来,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 。
阳光从木屋的缝隙里钻进来 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
兰香不在屋里。
我的脚踝不那么疼了,烧也退了。
桌上放着一碗温热的粥,还有一个烤熟的野果 。
我挣扎着坐起来,扶着墙 ,单脚跳到门口。
兰香正在院子里晾晒草药。
她穿着那身粗布衣裳,阳光照在她身上,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 。
她做事很专注 ,把草药一棵棵摊开在竹席上,动作熟练又认真。
“醒了? ”她头也不抬地问。
“嗯 。”
“醒了就把粥喝了。”
“你……你一夜没睡? ”
“睡了。”
我知道她在撒谎 。
我心里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。
“兰香,等我回了北京 ,我一定报答你。”
她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活,转过身看着我 。
“北京离这里,有多远? ”
“很远 ,坐火车要两天两夜。”
“哦。”她应了一声,又转回去继续摆弄她的草药,好像北京对她来说 ,跟山那边的另一个村子没什么区别。
我在木屋里养伤的日子,就这么开始了 。
很慢,也很安静。
每天,兰香一大早就背着竹篓出门 ,傍晚才回来。
竹篓里总是装满了各种我见都没见过的草药 。
她回来后,就开始在院子里分拣、晾晒 、捣药。
她的话很少,我们一天也说不上十句话。
大多时候 ,是我问,她答 。
而且答案总是尽可能的简短。
“你采这些药是拿去卖钱吗? ”
“换东西。”
“换什么?”
“盐,油 ,布 。”
“你一个人,不害怕吗? ”
“习惯了。”
我像个好奇宝宝,试图从她只言片语的回答里 ,拼凑出她的生活。
而她,像一座被迷雾笼罩的山,让我看不真切 。
我的脚一天天好起来。
从一开始只能躺着 ,到后来能扶着墙走几步,再到可以拄着兰香给我削的木杖,在院子里慢慢溜达。
我开始帮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。
劈柴,挑水 ,或者帮她把晒干的草药捆成一小捆一小捆 。
她从不跟我说谢谢。
但她会把烤得最香的野兔腿留给我,会在我劈柴劈得满头大汗时,递给我一碗晾好的凉茶。
我们之间 ,有种很奇怪的默契 。
有时候,我们并排坐在门槛上,看着夕阳把远处的山染成金色。
谁也不说话 ,但心里很安宁。
这种安宁,是我在北京城里从未体会过的 。
那天,我正在院子里劈柴 ,一个背着猎枪的男人,领着一个半大的小子,走进了院子。
男人四十多岁 ,皮肤黝黑,一脸风霜。
看到我,他愣了一下,眼神里充满了警惕 。
“兰香 ,这人是谁?”他冲屋里喊道。
兰香从屋里走出来,看了男人一眼,淡淡地说:“路上捡的。 ”
“捡的?”男人上下打量着我 ,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头牲口 。
“李大叔,有事?”兰香问。
那个叫李大叔的男人,把身后的小子往前一推。
“狗子被五步蛇咬了 ,你快给看看。 ”
我这才看到,那叫狗子的小孩,小腿肿得跟大腿一样粗 ,乌黑乌黑的,人已经快昏迷了 。
兰香的脸色瞬间变了。
她快步走过去,蹲下身 ,从腰间拔出一把锋利的小刀,在狗子小腿的伤口上划了个十字。
黑色的毒血立刻涌了出来 。
她俯下身,用嘴去吸。
“兰香!”李大叔惊呼一声。
我看得也心惊肉跳 。
兰香吐出一口黑血,又吸了一口 ,如此反复了七八次,直到吸出的血变成鲜红色,她才停下来。
她的嘴唇已经变得乌青。
她面不改色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 ,倒出一些粉末敷在伤口上,然后迅速地给狗子包扎好 。
接着,她又跑进屋里 ,抓了草药,塞给李大叔。
“拿回去,捣烂了 ,一半外敷,一半熬水给他喝,三天就能好。”
李大叔看着兰香 ,眼神很复杂,有感激,有愧疚,还有一丝恐惧 。
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 ,递给兰香。
“这是上次打的野猪腿,你留着。 ”
兰香没接。
“拿回去给狗子补身体吧 。”
李大叔还想说什么,兰香已经转过身 ,不再看他。
他叹了口气,背起狗子,默默地走了。
我走过去 ,递给兰香一碗水 。
“你没事吧?你的嘴……”
“没事,我含着解毒的草药呢。 ”她漱了漱口,吐出来的水还是带着一丝黑色。
“他……他们好像很怕你 。”我忍不住问道。
兰香沉默了。
她坐在门槛上 ,看着远处的群山,眼神悠远 。
过了很久,她才开口。
“我爹是山里的药农 ,我从小就跟他学采药,认草药。”
“我十五岁那年,我爹失足摔下了山崖 。”
“我娘没多久也病死了。 ”
“十八岁,村里人做主 ,把我嫁给了山那边的猎户。”
“他是个好人,对我很好。”
“可我们成亲不到三个月,他进山打猎 ,遇到了熊瞎子,就再也没回来 。 ”
她的声音很平静,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。
“村里人都说我克夫 ,克父母,是个不祥之人。”
“他们躲着我,怕我 ,赶我走 。”
“我就搬到了这里,我爹以前采药时盖的木屋。 ”
“一个人,也清静。”
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,闷得难受 。
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她。
任何语言,在她的经历面前,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。
我只能默默地坐在她身边 。
那天晚上,我们第一次同桌吃饭。
她居然拿出了一小瓶酒。
是她自己用野果酿的 ,很烈,也很香 。
我们谁也没说话,就那么一杯一杯地喝。
她的脸喝得红扑扑的 ,眼睛在灯光下,亮得像星星。
“陈援朝。”她忽然叫我 。
“嗯? ”
“北京,好玩吗?”
“还行吧 ,车多人多,没山里清静。”
“有机会,真想去看看。 ”她眼睛里闪着光 。
“等我回去了 ,我来接你。”我脱口而出。
说完我就后悔了 。
我拿什么接她?我自己的生活还一团糟。
她却笑了。
她笑起来很好看,像山坡上盛开的野花 。
“我就是说说。”
那天,我们都喝多了。
后来发生了什么 ,我记不清了 。
只记得,我好像握住了她的手。
她的手很粗糙,都是老茧,但很温暖。
第二天醒来 ,我头疼欲裂。
兰香已经出门了 。
桌上照例放着早饭。
一切如常,好像昨晚什么都没发生。
但我们之间的气氛,还是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。
她的话 ,似乎多了一点。
偶尔,我讲北京城的趣事,她会停下手里的活 ,听一会儿。
她的眼神里,有了我能看懂的情绪 。
好奇,向往 ,还有一丝……温柔。
我的脚伤全好了。
我不能再待下去了 。
我爹还在等我。
我必须找到龙鳞草。
我把我的来意,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兰香 。
“龙鳞草?”她皱起了眉头,“那东西长在断魂崖上 ,很危险。 ”
“我必须去。”我的语气很坚定。
她看着我,看了很久 。
“我带你去。”
“不行,太危险了,我自己去。 ”
“没有我 ,你连断魂崖在哪都找不到 。”
我无言以对。
第二天,天还没亮,我们就出发了。
兰香在前面带路 ,我跟在后面 。
她走得很快,像一只灵巧的母鹿,在林间穿梭。
我一个大男人 ,跟得气喘吁吁。
我们翻过了一座又一座山 。
越往里走,路越难走。
很多地方根本没有路,全靠兰香用药锄砍出一条道来。
中午 ,我们就在山涧边,吃点干粮,喝点山泉水 。
“累吗?”她问我。
“不累。 ”我嘴硬。
她笑了笑 ,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,递给我 。
里面是几块麦芽糖。
“我娘以前总说,累了就吃块糖,心里就甜了。”
我把糖放进嘴里 。
真的很甜。
走了整整一天 ,傍晚时分,我们到了。
断魂崖 。
那是一面几乎垂直的悬崖,像被巨斧劈开一样。
下面是深不见底的云雾。
光是站在崖边往下看 ,就让人两腿发软 。
“龙鳞草,就长在那面崖壁上。”兰香指着悬崖中间,一块突出的岩石。
我眯着眼 ,隐约能看到一株奇异的植物 。
叶子像蛇鳞,在夕阳下泛着幽幽的蓝光。
“怎么上去? ”我感觉喉咙发干。
兰香从背篓里拿出一卷粗壮的藤绳,一头拴在崖边一棵老松树上。
“我下去 ,你在上面等着 。”
“不行!”我一把拉住她,“我下去! ”
“你?”她看了我一眼,“你下去就是送死。”
“那你下去就不是送死吗?”我急了。
“我从小就在这山上爬 ,比你在平地上走得都稳 。 ”
她甩开我的手,把藤绳在腰上缠了几圈,试了试牢固度。
“陈援朝,你听着。”她忽然很严肃地看着我 ,“如果我上不来了,你就顺着原路回去,别回头 。”
我的心猛地一揪。
“你……你别说傻话。 ”
“这不是傻话 。”她笑了笑 ,很坦然,“我这条命,早就该没了 ,多活了这么多年,够本了。”
她说完,抓着藤绳 ,身体向后一仰,就那么顺着崖壁滑了下去。
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。
我趴在崖边,死死地盯着她的身影。
她在陡峭的崖壁上 ,像一只壁虎,灵巧地移动着。
山风很大,吹得她的衣衫猎猎作响。
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。
每一秒,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。
她终于到了那块岩石上。
她小心翼翼地把那株龙鳞草连根挖起 ,用布包好,揣进怀里 。
然后,她开始往上爬。
就在这时 ,意外发生了。
她脚下的一块岩石,突然松动了 。
她惊呼一声,身体猛地向下一坠。
我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。
“兰香! ”我声嘶力竭地喊 。
幸好 ,她腰间的藤绳绷住了。
她整个人悬在半空中,像一片风中的叶子。
我发疯似的去拉绳子 。
“别动!”她冲我喊,“绳子会磨断的!”
我不敢动了。
我眼睁睁地看着她 ,一点一点地调整姿势,用脚在崖壁上寻找支撑点。
她的手臂,因为用力 ,青筋暴起。
汗水湿透了她的头发,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。
我这辈子,从没这么痛恨过自己的无能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也许是几分钟 ,也许是几十年。
她的手,终于搭上了崖顶 。
我赶紧扑过去,把她拽了上来。
她一上来 ,就瘫倒在地,大口大口地喘着气。
我也瘫坐在她身边,浑身都在发抖 。
我们俩 ,谁也说不出话。
过了好一会儿,她才缓过劲来。
她从怀里掏出那个布包,递给我 。
“给 ,你的龙鳞草。 ”
我看着那个布包,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。
一个大男人,哭得像个孩子 。
我不是为我爹 ,我是为她。
我一把抱住她。
“兰香,你跟我走吧,跟我回北京,我娶你 ,我照顾你一辈子!”
她在我怀里,身体僵了一下。
然后,她轻轻地推开我 。
“陈援朝 ,你是城里人,我是山里人,我们不是一路人。”
“什么城里人山里人!我不在乎! ”
“我在乎。”她看着我 ,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东西,“我爹娘死在山里,我男人死在山里 ,我的根也在这里 。”
“北京有高楼,有汽车,有好吃的 ,有好穿的,比这山里好一百倍!”
“那不是我的。 ”她摇了摇头,“我的世界,就这么大。”
她指了指连绵的群山 。
“这里有我的草药 ,有我的爹娘,有我的男人。我走了,谁陪他们?”
我的心 ,像被针扎一样疼。
我知道,她说的是对的 。
我可以带走她的人,但我带不走她的根。
她就像这山里的一株兰草 ,离了这片土,就会枯萎。
回去的路上,我们一路无言 。
快到木屋的时候 ,她说:“你明天就走吧。 ”
“我……”
“你爹还等着你救命。”她打断了我。
那天晚上,她做了一桌子菜 。
野鸡炖蘑菇,清炒蕨菜 ,还有一盘金黄的烤土豆。
我们依然在喝酒。
“陈援朝,以后别再来这么危险的地方了 。 ”
“兰香,我……”
“答应我。”
我看着她的眼睛,点了点头。
“我送你一样东西 。 ”
她走进里屋 ,拿出一个小小的,用兽皮缝制的香囊。
“这里面装的是驱蛇虫的草药,你带在身上。”
我接过香囊 ,上面还带着她的体温 。
那一夜,我没睡。
我看着窗外的月亮,想了很多。
我想 ,也许我可以留下来 。
我可以不要北京的户口,不要那份不好不坏的工作。
我可以跟她一样,做个山里人。
采药 ,打猎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。
这个念头一出来 ,就像藤蔓一样,疯狂地在我心里生长 。
天蒙蒙亮的时候,我做了决定。
我起身,想去找兰香 ,告诉她我的决定。
可我走到门口,却发现她不在屋里 。
桌上,放着我的背包 ,已经收拾好了。
背包旁边,是一个布袋,里面装着满满的干粮和一壶水。
还有那个装着龙鳞草的布包 。
布包下面 ,压着一张纸。
是那种最粗糙的草纸。
上面有几个歪歪扭扭的字,是她用烧黑的木炭写的 。
“快走,别回头。”
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。
我冲出木屋 ,对着空无一人的山谷大喊 。
“兰香!兰香! ”
回答我的,只有山谷的回音。
我知道,她是故意躲着我。
她不想看到离别的场面。
这个外表冷硬 ,内心却比谁都柔软的女人,用她自己的方式,把我推出了她的世界 。
我站在木屋前,站了很久很久。
直到太阳升起 ,照亮了整个山谷。
我背起背包,最后看了一眼那间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的小木屋 。
然后,我转过身 ,一步一步地,向山外走去。
我没有回头。
我答应过她 。
下山的路,异常的顺利。
好像冥冥之中 ,有她在为我指引。
三天后,我走出了大山 。
当我看到那条通往县城的土路时,我感觉像隔了一个世纪。
我回了北京。
老中医看到龙鳞草 ,激动得手都在抖 。
“有了它,你爹的命,能保住三年。”
我爹的病 ,真的稳住了。
他一天天好起来,又能下床走路,能在院子里打打太极了。
家里又恢复了往日的欢声笑语 。
我妈拉着我的手,说我是陈家的大功臣。
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。
我的心 ,好像丢在了秦岭那间小木屋里 。
我常常在夜里梦到她。
梦到她背着竹篓,走在山间小路上。
梦到她坐在门槛上,静静地看着夕阳 。
梦到她在悬崖上 ,对我笑。
那个她送我的香囊,我一直贴身带着。
有时候闻着那股淡淡的草药味,我才能感觉她离我很近 。
我试着给她写过信。
但我只知道她叫兰香 ,住在秦岭深处。
信,根本寄不出去 。
时间过得很快。
八七年,八八年……
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大地。
我辞掉了铁饭碗 ,下海做了点小生意。
倒腾服装,卖过电子表,什么赚钱我干什么 。
几年下来 ,也攒了点钱。
我成了别人眼里的“万元户”。
我买了车,买了房 。
身边也不乏追求者。
可我心里,始终装着那个山里的女人。
她们都很好,很漂亮 ,很时髦 。
但她们都不是兰香。
她们的眼睛里,没有那种像溪水一样清澈,又像古井一样深邃的东西。
一九九零年 ,秋天 。
我爹的身体,又不行了。
龙鳞草的药效,终究是有限的。
他临走前 ,把我叫到床边 。
“援朝,我看得出来,你有心事。”
“这几年 ,你人虽然在北京,心不在这里。 ”
“去找她吧。”
我爹走了 。
办完他的后事,我没有丝毫犹豫。
我开着我那辆半新不旧的桑塔纳 ,一路向西。
我又回到了那个小县城 。
县城变化很大,盖起了楼房,修了水泥路。
我找到当年送我进山的向导。
他已经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了 。
他还记得我。
“后生,你又来采药?”
“我来找人。 ”
我把兰香的事情告诉了他 。
他听完 ,沉默了很久,嘬着旱烟。
“你说的是……兰丫头吧。”
“对对对,她叫兰香!”
“唉 。 ”老向导叹了口气 ,“你找不到她了。”
我的心咯噔一下。
“她……她怎么了?”
“前年,山里发大水,冲下来好些泥石流。 ”
“她那个木屋 ,就在山沟里……”
老向导没再说下去 。
但我全明白了。
我的脑子“嗡”的一声,一片空白。
我不信 。
我不信那个像山一样坚韧的女人,会就这么没了。
我不顾老向导的劝阻 ,执意要进山。
他拗不过我,给我找了个年轻的后生带路 。
我们走了两天。
山路还是那么难走。
只是我的心情,和四年前 ,已是天壤之别 。
当我再次站到那片空地上时,我彻底崩溃了。
记忆中的小木屋,已经不见了。
取而代ه的,是一片狼藉的乱石和淤泥 。
旁边那棵我曾经靠着休息的大树 ,也被拦腰折断。
什么都没了。
我像个疯子一样,用手去刨那些泥石。
我想找到点什么 。
哪怕是一块木板,一片瓦砾。
可什么都没有。
带路的后生拉着我 ,“陈老板,别这样,人死不能复生 。 ”
我甩开他 ,跪在地上,嚎啕大哭。
我把这四年所有的思念,所有的悔恨 ,所有的痛苦,都哭了出去。
为什么?
为什么我没有早点回来?
为什么我当初要听她的话,没有带她走?
我恨我自己 。
哭了不知道多久 ,嗓子都哑了。
后生递给我一个水壶。
“陈老板,节哀吧 。兰香妹子是个好人,村里谁家有个头疼脑热的,都去找她 ,她从来不收钱。她走了,我们都挺难过的。”
“村里?”我愣住了,“她不是不跟村里人来往吗?”
“那是以前的老黄历了 。 ”后生说 ,“自从那年李大叔家的狗子被她救了之后,大家对她的看法就慢慢变了。后来,村里的小学缺个老师 ,她还去代了半年的课,教娃儿们认字呢。”
我的心,被狠狠地刺痛了。
原来 ,在我不知道的这几年里,她已经慢慢地,走出了那间孤独的小木屋 。
她开始被人们接纳 ,她有了新的生活。
而我,却缺席了。
我在那片废墟上,坐了一夜 。
我想起了和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。
她清冷的眼神,她笨拙的温柔 ,她做的难吃的野菜糊糊,她在悬崖上对我笑的样子……
天亮的时候,我站起身。
我在废墟前 ,郑重地鞠了三个躬 。
“兰香,我来看你了。”
“对不起,我来晚了。 ”
我从脖子上 ,取下那个已经磨得有些破旧的香囊 。
我把它小心翼翼地埋进了那片泥土里。
“我把它还给你,以后,让它替我陪着你。”
我走了 。
这一次 ,我频频回头。
我希望能看到一个身影,从林子里走出来,对我喊一声“陈援朝”。
可直到那片空地 ,彻底消失在我的视线里,什么都没有发生。
我回了北京 。
生意越做越大。
我成了别人眼中的成功人士,陈总。
我结了婚,娶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女人 。
她很贤惠 ,也很漂亮。
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。
生活看起来很美满 。
只是,我的心里,永远缺了一块。
那块地方 ,叫秦岭。
那里,埋着一个叫兰香的女人,和我所有的青春 。
有时候 ,女儿会问我。
“爸爸,你脖子上以前挂的那个小包包呢? ”
我会摸着她的头,笑着说:“爸爸把它送给一个很重要的人了。”
“谁呀?”
“一个……住在山里的仙女 。 ”
女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。
我抬头看向窗外。
北京的夜空 ,看不到星星。
我想,此刻,秦岭的夜空 ,一定是繁星满天吧 。
她会不会,变成了其中最亮的那一颗,正静静地看着我。
看着我这个,被她从山里“捡”回来的 ,胆小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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希望本篇文章《86年,我进山采药迷了路,一个采药女把我带进了她的木屋》能对你有所帮助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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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概览:一九八六年,秋。秦岭深处,雾跟棉絮似的,又湿又重,糊在人脸上。我叫陈援朝,北京来的。我爹,肺上长了个东西,协和的专家会诊完,摇着头让我准备后事。我不甘心。托了无数关系,找到一个...